李琳筠
聽說有人在古丈會溪坪下面的江洋溪村發現了一通古碑,讓我十分欣慰又有些小激動。
據文獻方冊及專家學者研究證實,五代后晉時,彭氏建立溪州土司政權,會溪坪便成為酉水流域政治、經濟和文化的一個中心。只是,隨著鳳灘修筑112米高的堤壩后,水位一下上升一百多米,那些沉淀著多彩而厚實的酉水溪州土司文化,隨著遺址和實物浸沒在一泓清波之下了。我嘗試收集整理古丈縣域金石碑刻多年來,無數次行走于酉水河沿邊的村村寨寨,僅在老司巖伏波宮看到一通殘碑。
核實了消息,我聯系到湘西州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名錄“會溪坪傳說”的代表性傳承人老董。搭車到羅依溪,老董領我走過車路大橋,在竹林掩映的磚瓦房階沿下,看到那通“萬古不朽”的石碑。
據老董介紹,上世紀八十年代,江洋溪村民建房找墊柱巖,在巖坨自然寨水碾房附近河灘上看到一塊認為適用的巖板,抬回發現上邊刻有字,便棄置房屋邊的水井旁,平時用作搗衣和放洗什物。老董調查“會溪坪傳說”經過時看到石碑,擔心損毀,為保護起見,協商出資,又召集親友搬運,放置在屋檐下妥善保存,以供觀瞻。于是,我前后兩次到他家膜拜,感觸碑文傳遞一百五十多年前的地方佚事。
縱觀碑文,得知江洋溪周邊村寨苦于惡丐,或借乞丐為名之人惡索,或盜竊五谷桐球茶子,種種不法,大為地方之害。江洋溪地保里長等人,依據典律,議出辦法,聯名請示行署,得到“沅陵縣正堂”批示。越四年,為了合行出示,嚴禁為此,陳宗旺等83人集捐勒石于神祠。
據我所知,古丈縣域內保存至今的鄉規民約古碑,包括該碑,能識讀的只發現三通。為了窺豹碑刻內容,饗讀古老的村規民約,抄錄原碑文如下:
特授沅陵縣正堂兼世襲云騎尉加十級紀錄……(約缺4字)嚴禁乞丐擾害以安良善事。
照保民間老幼殘廢孤苦無處之輩,原許沿門求食,然亦應哀求善討,德人施給,不得兇橫強索,至于年……(約缺9字)食其力,乃不自尋生計,借以乞丐為名,成群結黨,進屋坐臥,索米數升一斗,索酒索肉不足其欲而不止,倚持眾乞丐佔住殿廟油房,驅逐不……(約缺8字)獨戶則強討惡索,恣意竊搶。若見人煙稠密則拼死蟊蠆,沿村訛索。秋成之期,勾串棍徒,搶盜五谷桐球茶子。種種不法,大為地方之害。正示禁間處江洋保正……(約缺5字)同前典請示,前來除批示外,合行出示,嚴禁為此。示仰該處諸色人等知悉。嗣后若系老幼殘廢無所依靠者,許令沿門善討,聽其酌給。至年輕力壯者,務各力圖生,矢志不得甘為乞丐,蝥踞村莊深擾,倘敢不遵,仍前結黨強討,或竊搶橫行,或藉端訛索,許該處煙民人等鳴團捆送。走即從嚴究懲,該地保約里長,仍須隨時稽查。如有惡丐戀住殿廟油房橋亭等處,應即隨時驅逐。倘敢抗違,許該地保約里長等,協同煙民人等,一律鳴團捆送赴縣,以責併究,均不稍寬。應凜之,慎之。毋違。特示。
縣批陳宗旺等為乞丐肆擾,大為地方之害,并許爾等送案赴縣究懲。右仰知悉。眾往捐資,存立碑銘於神祠,可傳于后世。其年議敘,有所禁內條款,開刻于后:一議禁內國稅早完,勿煩冕轅催徼。一議外來乞丐強討惡索,眾等捉拿送公。一議外來殘廢乞丐病故移尸圖害,捉拿送公。一議地方棍徒挾婦賈賊,誣陷害良,捉拿送公。一議油房若有乞丐佔住,驅逐不退,捉拿送公。一議禁內不法之輩勾引匪徒入境,查出捉拿送公。一議捉匪送官,若有奸滑推諉之人,送匪之資出於他家。一議禁內盜竊耕牛,眾等幫同追趕拿賊,盤費各人自帶。一議捉匪送官規費,不論貧富上中下三等捐資用。一議桐茶,每歲寒露后五天各收撿,五天放禁。若有尋釁,給于不遵條款依勢違禁者送公。告示曉諭眾議條款,永遠成規。
各寨煙民:
江洋溪 老屋場 馬王洞 燕山嶺 茶園 白毛 半坡 楓霜嶺
皇上同治五年八月二十七日示,九年九月二十日捐資豎立。
單碑青石,碑長127厘米,寬64厘米,厚7.5厘米;碑座插柄長19厘米,寬17厘米。碑的字面長111.5厘米,寬61厘米,碑文陰刻,豎行楷體,21行。惜右角下損壞一小塊,然其他字面保存完好,字跡較為清晰,少數繁體識讀時頗費周章。附有83人姓名和捐額,書寫人和石匠姓名。
古丈歷史文化探析佐證,莫過于清光緒三十三年董鴻勛主修的《古丈坪廳志》了。這通古碑經過風霜雪雨,日曬水滌,時代浩劫,能幸存下來,可謂前人留下不可再生的珍貴文化遺產資源,不啻是石質的書,書法藝術的殿堂,尚可用來訂正文獻方冊的訛誤,修正差錯。透過碑文,讓人隱隱看到古碑靜靜地傳遞出江洋溪及周邊村鄰當時的社會狀況,那些曾經有過的政治經濟、宗教哲學、風俗民情、文學藝術。至少那個當兒,這方土地上就有了文字的村規民約了。
據文獻載,后晉天福五年,會溪坪建下溪州土司王城,分出新城和黔安,溪州強盛時,管轄酉水流域及周邊二十個州,稱作誓下州。酉水支流江洋溪,位于溪州城前門東邊,舊稱東門溪,石碑羅列的江洋溪諸八寨,位于辰州府與永順府間的官道邊上,是溪州水路陸路通往外地的一個必經。從碑文可知,當地舊有殿廟,橋亭,油房。1822年,設古丈坪廳,建撫民同知府,石碑上的江洋溪及附近七寨歸沅陵管轄,屬沅陵、古丈和永順三地邊界“三不管”,各寨依山,水源充沛,桐林成遍,只應役不繳賦,靠種大煙兌稅,故稱“煙民”。困于吏治疏漏,歷來蟊賊搶犯惡丐滋生,口傳舊聞“燕山嶺,好大膽,江麻二溪出搶犯……”“清魚潭,設稅官,江麻二溪出搶犯……”
八寨現屬江洋溪村,位址山坡的老屋場,馬王洞和白毛已無人居住,住戶多外遷,或下遷至江洋溪邊。“茶園”,因為是土司王的茶囿冠名,至今存生有古茶樹,其中一株蔸圍有40.7厘米。從83名捐立功德人姓名,亦可知村寨姓氏。
調查村風民俗中,我曾多次到江洋溪團近各寨。據上歲數的村民回憶,民國后期,國民黨一營軍隊路過江洋溪,借駐廟內,寨上因家貧出家的陳氏尼姑,與一連長一見傾慕。次日軍隊開拔時,戰友們為成全其美,把睡在廟內的連長和陳氏尼姑反鎖房內,二人醒后,認為好事難成,便雙雙自縊,也許是神祠留下的后續佚事。上世紀八十年代初,水碾房停止使用,房屋毀沒。
據村民介紹,原本會溪坪周邊酉水河沿岸有多通古碑,過溪石拱橋,古石板路,大小廟壇,經過五十多年的水淹浸泡,全部沉陷于淤泥中,枯水時節,也沒法調查收集。近聞公示湖南省第六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名錄,古丈縣申報的“會溪坪傳說”和其他四個項目名錄在列。竊認為老董作為非遺項目名錄代表性傳承人,自覺田野調查,保護古碑,做了實事,于是寫下這篇拙文肯定,讓我們的傳統文化及其文化實物,得到實實在在真真切切的保護,并傳承下去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