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永中
從筲箕田下來的邊龍溪,從樅樹溶下來的巴夯溪在寨子下的壩潭口會合了。它們再往東南走二三十里,就匯入酉溪,流進了酉水。山里,本來就溝深,坡陡,坎高,水流起來重,急。聲音也重,急。遇到漲洪水,那就是喧嘯鬧騰了。
那時,沒有公路,寨子通往山外,除了掛在山上的幾支小路,溪流是人們出行的一條重要通道。人們出遠門,去烏宿,下沅陵都得走這條道。大宗的原木炭薪藥材雜貨也得利用這條溪河漲洪水時流放出去。
經年不息的溪河就這么清淺地漱流著,滿溝滿河的石頭都是洪水從山上帶下來的。泥,將水洗成黃色后流走了,留下的都是沖不動的石頭,淘洗干凈了的細砂。人在溪間亂石間繞著走,跳著走。路就是溪,溪就是路,路和溪重疊絞纏在一起。
溪流里生滿了雜魚。溝深,魚的顏色也都很深,黑黑的,一群群的,追嬉著。溪水清冽,太陽能直透到底,哪怕一兩丈深的潭,也能照到潭底花花斑斑的石頭,閃動的魚群。沉在底層的是黑色的鯉魚,它們有的是從人家水田,山塘里逃逸出來的。浮在上層的是白條魚,它們游速快,像一刀刀穿梭著的飛鏢,你看那尾領頭的紅翅雄魚,滿身彩虹條,在水里正顯示著赳赳霸氣。清溪石斑魚,小的細如花針,大的也才兩三指,常逗留于山泉口石縫間,淺沙灘邊,鱗色鮮亮,算得上是魚中美者。黃刺骨則多伏在湍灘上的巖石中。螃蟹同溪中石頭一樣,呈出鐵樣的黑,叫鐵螃蟹。也有螺螄附于石上,但要比田螺小些,瘦些。
我不知道,每到發山洪,漲大水,這些魚們,螃蟹們,螺螄們都去哪里了。望著洶洶喧豗的洪水,我想,它們一定會被沖走,像傳說那樣下東海見龍王去了。奇怪的是,每當洪水過后,溪水變清,滿溝滿潭的依然是它們。
山洪沖下來的巖石,如屋如戽,如牛如斗。這些石頭,擋住了人行的路,卻沒擋住水流。水,可以繞著,從它們旁邊過。潛著,從它們下面過。人,過不去,從山上砍下來放流的木頭也過不去,得要人把石頭推開或炸開,疏浚出可以放流木材的溶道來。
這項炸溪石、浚河道的工程叫開河。亮坨溪河段的開河工程,由上面派來的一名工程師領隊負責。這個人看著樣子有五十多歲了,頭發稀落,湘中新化口音,人們叫他老范。這支由老范當領隊的開河隊,隊員就兩個人,爺爺和玉池公公。老范挎著一個帆布地質包,里面裝著皮尺,簡單儀器,小錘子,和一點紙煙。手上提著的是一只插著刷子的鐵皮油漆桶。大磅錘和鋼釬,爺爺扛著。玉池公公用背簍背的是雷管炸藥,一大盤導火索,挽在他手臂上。三個人開進溪溝里,像一支隊伍。老范在前面指指點點,走走停停,觀測著溪河里的流水和石頭,然后有選擇地在一些石頭上用紅漆刷上記號。小一點的在上面打個“X”,大一點的在上面畫個“○”。畫了“X”的表示要用大磅錘敲爛再搬掉,畫了“○”的表示要先用鋼釬打炮眼,裝藥炸碎,再清掉。
溪溝深,鋼鐵碰撞著石頭,叮叮當當,一點敲打就能炸出很大的回聲。勞作時,三個人就可以把整條溪河鬧騰起來。炮眼打好,裝完炸藥,他們先坐在溪邊大巖石上抽煙歇息一會兒,再去點那炮。
煙,是玉池公公自家種的草煙,有時也抽老范的紙煙。老范的紙煙淡一些,上不來勁兒,趕不上上了雞屎枯粕肥的草煙。老范也學著以煙卷煙的方式抽起了草煙。抽著煙聊天,煙會熏出好多過去的事來。才知道老范是地礦大學畢業的,原來分在省城一家科研單位任高工,說錯了話,現在下放到基層。三個人的話題在裊裊煙氣里纏繞穿插,又隨風散去。而有些話題,才剛剛被煙點著,然后又匆匆掐熄了。
他們在一起,更多的是不說話的時間,人就安靜地坐著,像三尊雕塑。山谷里忽然喑熄了人的聲息,鳥兒們,蟲兒們就又上場了。鵲鴝叮叮地叫著,貼著水流掠過來,著在水中一塊石頭尖上,閃著尾羽,好奇地看著三個抽煙發呆的人。紅色的蜻蜓,藍色的豆娘,淺淺地飛著,不時釘在石縫里的菖蒲葉上,落下又飛起,飛起又落下,顯得怯怯疑疑的。從芭茅桿上不慎彈落水中的灰螞蚱,正惶急努力地把自己劃往岸邊去。烏亮亮的水爬蟲,滑行在水面上,像撒在玻璃上的黑珍珠。
三個人,每天,都重復著一樣的工作,看一樣的風景,擺一樣的姿態。選石,標記,碎石,打眼,歇息,放炮,清渣,收工。工作的副產品就是炸暈了的魚,被驚擾到而爬出來的螃蟹。
老范是個老工程,技術標準把握得好。爺爺也是因成分不好從教師隊伍里清除回家的,做事從來就點對點,卯對卯。玉池公公是舊軍隊過來的人,有點烈性,現在也收火了。開河工程,一里一里地向下游推進,他們配合默契,開出的河道,干凈,順直,清湸。彎道圓弧半徑取得大,三兩丈長的大木也能順利得過。溪河經過他們一番打理,像梳過頭,扎了辮子的姑娘,與原來的蓬頭垢面,真是煥然一位新人。老范很滿意自己的工作,上面也很滿意他們的工作。
開河工程干了三個多月才收工。
記得收工那天,三個人喝了點酒,講了半夜的話。不久,來政策,老范回省城去了,爺爺也恢復了教職工作。
炸石開河是干什么的?就是把溪河里被亂石淤塞了的航道疏浚出來。所謂航道,就是放山木的流水溶道。人們先把山上的木頭砍下來,堆積在溪河灘邊,等著一場大雨到來,利用山洪水將它們放流下去,這就是放散排,也叫趕羊。在山溪里放散排,是最危險的男人活。滿河水時不行,要等洪水峰頭過后,水勢稍萎一點,半溶水時最好。散流的木材,到烏宿就可以扎成木排了。扎好的排,再由酉水經沅江,過洞庭,入長江,進武漢。
那時代,寨子山大林密,出楠木、櫸木、楸木、大椿木、黃連木、青岡,都是上好的船料和棟梁材。更多的是樅樹,大蔸大蔸的,坡坡嶺嶺都是。那年風災,臺風一路掃過去,留下了大半坡的攔腰折斷的樹樁杵在那里,像一排排煙窗。大楓香樹,頎長高大,通干筆直,但它是寨子里的風水樹,不能動。江河上行的船,大口岸上崇閣杰樓里的大柱大梁,無不出自這里。它們生長在這里百十千年,好像永遠砍伐不完,放流不完。原來交通不便,在山上任它風吹雪壓倒伏爛掉的木材,現在又成了國家建設的寶貝。想到長在這山溝溝里頭的一根木材,也能為國家做貢獻,這是全寨人都感到光榮驕傲的事。
我不知道,經過寨子下面的溪河到底放走了多少木材,我只知道,寨子后山上的老林子終于亮了,空了,頭頂上豁出大塊大塊的天。人們把空了的林地開成了茶園,柑橘園。沒有開成茶園,柑橘園的,就都長了蕨,芭茅。
現在已是2024年,溪河依然清淺地漱流著,發出瀏亮的聲音。只是自從那三個開河的人離去之后,再沒見人去清理過這條溪河了。我不知道,他們當年喝酒分手時是否約定了回訪重聚的日子,但寨子上的老楓香都紅過五十多遍了,沒有等到老范再來。我知道的是,爺爺已經故去,玉池公公也已故去,老范若是健在,也該過了一百歲。他們或許已把時間忘記,他們或許已被時間忘記。
五十多年來,不下五十多次的洪水漲落,隨洪水沖下的巖石,重新又把溪河占據著。如屋如戽,如牛如斗。亂石擋斷了人走的路,洪水沖爛了放流木材的溶道。只有這溪流水,像這擋不住的歲月,涓涓汩汩,日夜奔赴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