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方榮 攝
楊鳳舉
云貴高原的腳趾尖從臘爾山臺地溜下,形成兩頭羊山地十八苗寨。這里被峽谷環繞,地勢險要,曾是抵御匪亂的天險。
崖頂的叭仁村,“叭” 在苗語中是末尾,“仁” 是山脊,名字精準概括了它的地貌。新中國成立后,叭仁村鼎盛時有九戶人家,包括遷居的龍家和下放的楊家(我家)。后來,龍家搬走,我家也因政策落實遷回縣城。如今,小村住戶寥寥,只剩下幾十年、上百年前修建的土墻青瓦房。
從鳳凰古城出發,沿 209國道到吉信鎮,再往山谷行進,經過萬溶江村到達兩岔河,爬坡至山頂,便到了老藥場。這里曾是人民公社開發的藥場,栽植黃柏、杜仲、麥冬等藥材,可惜效益不佳,早已廢棄。從老藥場分路右拐,是通往叭仁的村級路,全程十公里,沿途風景秀麗。
兩岔河處有一條古道,可蜿蜒攀爬至叭仁村。崖壁盡頭,古道由百余級鑿山開石而成的石階組成,其中一處山石夾道僅容一人通過,隨著叭仁原住民逐漸搬離,這條古道已被廢棄。
2017 年深冬,我與朋友出城觀景,在冰雪中來到老藥場。因車無法前行,我們便停車賞雪。隨后,大家提起叭仁村,勾起了我童年的回憶,于是決定前往小村一探究竟。四十年后重返叭仁,眼前的景象讓我感到陌生。曾經寬敞的曬谷坪變成了狹小的停車場,茂密的竹林變得稀疏,高大的古樹不見蹤影,熟悉的石板路也破損不堪。許多人家搬遷后,老房子破舊不堪,鎖著門,滿是歲月的痕跡,讓我心中充滿惋惜和傷感。
去年,聽說叭仁村已被改造成民宿,我心中既欣慰又好奇。前幾天,我和哥姐們一同前往叭仁一探究竟。
到達叭仁時,不巧下起了中雨。我們來到小時玩伴志明家,屋內有施工的民工正在準備餐食。通過與他們交談,我們得知民宿老板姓石,是母女二人,民宿名為歸舍,包租了村里所有老房二十年,租金一次性付清。目前,他們正在修整村里的通道,并在村外小山頭修建苗家祭祀追思的 “炯”。
志明家外有個小院和村道,隔路是一片油菜地。大嫂說,這里曾經是村集體庫房,燒過兩次。我記得庫房高大,木柱粗壯,樓扎木板,還有木質板梯。一次火災中,濃煙夾著火苗翻滾,大人們用長竹篙捅開瓦片,火苗才竄出屋頂。
大哥指著菜地外的一塊地說,我們下放時,最初借住在吳陳法家的茅草房。吳陳法獨身,腦子不太清楚,還有口吃。我們幾個小玩伴曾學他說話,結果我和另一個叫吳安國的,口吃了好多年。我家在叭仁的第一個住房就在吳陳法家邊上,是村里搭建的三間茅草房。后來,我們借住在歐家的瓦房,歐家因搬遷到兩頭羊大寨子,空出了房子。大嫂說,一開始歐家不肯出借,后來因為房子垮了半面墻,才答應借給我們住。
我們走到借住屋的原址,當年的瓦房已不見蹤影,只有石基露在外面,上面長滿了竹子。我不禁猜測,是不是因為我家是篾匠之家,所以這里才保留了如此茂密的竹林。父親、大哥、二哥和大姐都是做竹器的高手,他們編織的竹器不僅形狀美觀,而且品質上乘,在吉信集市出售時,價格比同類產品高出三分之一,為生產隊賺了不少錢。
從竹林出來,是當初進屋的長石階,有六十多級。大哥指著其中一級說,我小時候常常坐在這里吃大拇指,左手大拇指格外白。我也隱約記得,好像是在大拇指上涂抹了豬膽汁,才改掉了吃手指的習慣。
在叭仁的記憶中,最深刻的是一次生產隊的憶苦餐。那次餐食在生產隊長家里制作,全村老少都參加了。食材是少量碎米、包谷粉末和灰蘿卜及葉子,切碎后先煮成稀粥,再放入灰蘿卜燜熟。每個人一大碗,吃起來苦澀難咽。當時糧食產量低,一九七二年大旱后,生產隊更是沒什么存糧,日子過得很艱難。大姐還說起,那年她找野菜,被村里干涉和警告。而我則對那段天天吃土豆的日子留下了陰影,直到四十歲后才慢慢接受土豆絲這道菜。
另一件讓我難忘的事是賣荊條和山竹竿。從山里砍回來后,捆好扛到十五六里外的收購點。去的時候不覺得重,下山時還能慢慢走,可過了萬溶江村子,體力就開始透支,尤其是上那幾百米的坡路,每一步都像在攀登山峰,心里煩躁得很,恨不得把肩頭的荊條丟下崖去。
如今,叭仁村只有六戶人家,房屋大多建于上世紀七十年代,只有兩棟是后來修建的。吳安國家的房子規模最大,有大門、圍墻、正屋和廂房。歸舍的石總對這些房子進行了維修和室內裝修,將其改造成民宿。目前,吳安國家外面正在鋪設青石板路,還通了自來水。
過去,叭仁村水源不豐,缺水嚴重。天稍微干旱,飲水就不夠。大哥曾到幾里外的山下溪流擔水,來回需要半天。我和姐姐也多次在村子下面的兩個水井守水。守水分為白天和晚上,白天我們時刻留意井口,一旦沒人就趕緊去舀水。缺水時,泉水細流,每積蓄小半瓢水,我們就快速舀進水桶,鋁制瓢刮擦井底石板的聲音至今仍在我耳邊回響。晚上守水,我和姐姐都不敢一個人去,水井外還排著其他人家的水桶,大家都在等水。春夏水豐時,泉水會溢出井外,秋冬季節則常常需要通宵守水,四周寂靜無聲,讓人感到害怕。
我們向民工詢問自來水的來源,他們也不清楚,只知道水流很細,沒有水壓。隨后,我們去小山坡看了正在修筑的 “炯”,這是苗家祭祀用的附屬景觀建筑。
不巧的是,村里正在施工鋪石板路,石總也不在村子,幾家民宿屋都鎖著門,我們無法進去參觀房間陳設。雨一直下,大嫂沒傘淋濕了,催促我們上車。我在停車場找到石總的電話,與她通了話。石總很熱情,介紹說歸舍有客房九套,外舊內新,半年前已開始接待客人。她出于對傳統民居消失的痛惜,出資租賃和改造了叭仁村所有舊房,希望能將其原貌保存下來。叭仁村偏居一隅,環境幽靜,適合那些追求極簡生活、注重內心的人。關于用水問題,石總說縣里對民宿項目很重視,配套建設了引水工程,將從九公里外的高山村引水過來建水池,徹底解決用水困難。
我們開車離開,來到兩岔河。哥姐們望著窗外,試圖在雜亂的樹叢中找到當初上坡的小徑,卻已不見蹤跡。隨著叭仁原住民的搬遷和生活方式的改變,這條路已完成它的使命,回歸山林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