揚仔
1
濃霧是雪峰山的第一道門。
一九四五年四月,霧從山脊傾瀉,像一條不肯散場的白幔,把槍炮、血光、吶喊一并吞沒。日軍在霧里行軍,以為可以借霧掩殺,沒想到霧也掩護了山里的布防——這像極了生活:困住你的東西,往往也給了你躲閃的余地。
我外公當年十九歲,是“學生兵”里最瘦的那個。他后來告訴我,那一夜他們連在霧中行軍,鞋底磨穿,草繩勒得腳背生疼,卻沒人敢停。因為一停,霧就把人拆散,拆散的人再找不到部隊。外公說:“我們像被霧煮著的一鍋豆子,咕嘟咕嘟,卻沒人喊燙。”
2
霧散時,山腳吊腳樓的油燈還亮著。燈芯短,火苗瘦,卻能把整間堂屋的黑暗燙出一個小洞。女人們把自家僅有的棉絮拆成線,一針一線納鞋底。鞋底厚,針要先用頂針抵,再拿牙咬住拔出——“咯吱”一聲,像替遠方的親人咬碎一顆牙。
我外婆當年十六歲,是納鞋底的主力。她后來笑著回憶:鞋底背面要縫七十三針,不多不少,因為七十三是“過山”的諧音——她盼弟弟過山回家。可弟弟沒回,鞋底被別的兵穿走,留下的只是外婆指肚上再也消不掉的繭。
苦難的第一層是疼,第二層是空。疼能忍,空卻像霧一樣填不滿。外婆說,那時候最可怕的不是炮聲,是靜。炮一停,人就忍不住去數自己還剩誰。
人在極苦里,最怕的不是失去,而是突然看清自己正一點點失去。
3
炮聲最密的那幾日,村口的曬谷坪被炸成四散的焦土。泥土翻出硫磺味,像一鍋燒煳的粥。可就在彈坑邊緣,幾個孩子偷偷埋下南瓜籽。他們不敢回家拿水,就輪流撒尿,一人一小捧,算作灌溉。
三個月后,雪峰山戰役結束,彈坑里真的爬出一株南瓜藤,葉背還沾著未爆的彈片。藤蔓繞開鐵片,一圈一圈,像在給傷口綁繃帶。秋天,藤上結出三只歪脖子南瓜,皮厚,卻甜得驚人。孩子們把第一只南瓜切開,紅瓤里嵌著一粒鐵砂,像一枚遲到卻無害的子彈。
外公說,那天他路過村子,分到一塊南瓜,一口咬下去,眼淚就沖出來——不是疼,是甜先到了。原來味覺比記憶更誠實,它先替你承認:還活著。
4
戰場最缺的是地圖,最不缺的是山。
雪峰山有七十二峰,峰峰相似,連猴子都迷路。村里一個叫“五斤”的樵夫,不識字,卻識得每一片葉子的背面。他帶一個排抄后山,專揀獸徑走。走到斷崖,他把草鞋脫下,鞋底沾的泥往崖壁上一拍,說:“這里土松,日軍的炮架不住。”
后來那個排真的從斷崖攀上去,端了日軍機槍陣地。五斤沒要軍功,只要了兩包洋火。他說:“山里的火石打不著濕柴,洋火好。”
戰役結束,五斤繼續砍柴。有人問他:“你帶過兵,怎么還砍柴?”
他答:“山還在,柴就還在;柴在,日子就還在。”
5
臨時救護所是借的祠堂,天井漏雨,雨點砸在傷兵的臉上,像冷冷的吻。沒有麻藥,護士用鹽水沖傷口,傷兵咬毛巾,毛巾咬爛了就咬自己的臂彎。
有個十七歲的通信兵,右腿炸沒了,還安慰旁邊哭的新兵:“莫哭,以后你裝木腿,比我跑得快。”夜里痛極,他哼不成調的山歌:“高坡砍柴坡又高,柴刀砍缺水瓢舀……”歌聲像鋸子,鋸一夜,天就亮了。
天亮時,他讓護士把截肢下來的腿埋在后山,說:“留全尸,下輩子好找。”護士照辦,卻在土里偷偷埋下一粒南瓜籽。后來那里也長出藤蔓,像一條綠色的義肢。
6
一九四五年八月,雪峰山最后一陣炮聲像啞了火的鑼,悶響幾下就收了。村口油坊重新升起炊煙。茶籽是去年秋天收的,一直沒人敢榨,怕油香飄出去惹炮彈。
榨油那天,全村人圍在油坊門口,像看新娘。油錘落下,第一滴茶油亮得晃眼,像一粒遲到的星星。外婆把第一勺油舀進瓦罐,罐底沉著七十三只鞋底樣的云母片——那是她納鞋底時剪下的剩料,如今成了油里的光斑。
外公喝了半碗熱油茶,嘴唇燙起泡,卻說:“甜的。”我知道,他喝的不是茶,是終于能承認“怕”的底氣。
苦不是勛章,它只是生活遞給你的一面鏡子——你咬牙時,鏡子里的光才照得出人樣。
7
戰后,雪峰山修了公路,霧依舊來,但不再有人背著槍躲霧。只是每年清明,霧最濃那天,外婆還會點一盞油燈放在窗臺,她說:“怕他們找不到回來的路。”
我也曾帶城里的朋友去山里,指著彈坑改成的南瓜田,講那年的七十三針、南瓜籽、沒要軍功的樵夫。
我們現在依舊在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,只是換了戰場。可只要還有人點燈、納鞋底、埋南瓜籽,光就還在。
8
外公九十歲那年,坐在南瓜藤下打盹,醒來對我說:“夢里又回到霧里,草鞋還是濕的。但我不怕了,我知道霧后面有燈,燈后面有南瓜,南瓜后面有日子。”
我摸摸他手背的老年斑,像摸一枚舊彈片——它不再燙手,只是提醒:苦難是底色,光是自己長的。
于是我寫下這篇文字,不僅為紀念,更為并肩。
如果你此刻正走在霧里,請記住,霧也曾掩護過我們;如果你腳上的鞋已磨穿,請記住,鞋底留下的不是傷痕,是地圖。
只要人還在,苦與光就永遠是一枚硬幣的兩面——
你把它拋向空中,落回掌心時,哪一面朝上,取決于你接住它的勇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