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里人
在歲月的河流之中,“雙搶”是一段獨特而深刻的記憶,它見證了父輩們農忙時節的艱辛與喜悅,也承載著人們對土地的深情與敬畏。
“雙搶”這個詞,對于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來說,或許有些陌生,而對于現在的年輕人來講,更是不知所以然。但對于廣大農村地區,尤其是種過兩季水稻的地方,它代表著一年中最忙碌、最緊張的那個農事階段。
我的家鄉里耶,地處酉水河畔,它是湘西山區難得的一塊小盆地。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,家鄉種植兩季水稻。春季,先是浸種谷(催芽)、播種、育秧,插禾苗。待到秋季,也就是七八月學校放暑假之時,就開始搶收早稻,搶插晚稻,這便叫“雙搶”。
夏末秋起,依舊驕陽似火,當早稻成熟的金黃鋪滿田野,“雙搶”的號角便驟然吹響。此時,搶收早稻與搶插晚稻如同兩場緊鑼密鼓、緊密銜接的“戰役”,需要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,容不得絲毫懈怠。
搶收早稻,是“雙搶”的首場硬仗。父輩們頭戴草帽,肩扛打谷機,手持鐮刀,奔赴田間。此時的稻田,宛如一片金色的海洋,飽滿的稻穗在微風中搖曳,散發著成熟的香氣。但這豐收美景的背后,是時間的緊迫。早稻一旦成熟,若不及時收割,遇上狂風暴雨,稻谷便可能倒伏、發芽,一年的心血將會付諸東流。
天剛蒙蒙亮,天氣比較涼爽,生產隊長就一聲聲催促,叫喚出工了。母親也將我叫醒,我揉著困乏的雙眼,粗粗洗涮,囫圇喝下桌子上的稀飯,咽下干硬的苞谷粑粑,接過母親遞過的鐮刀,套上舊長布衣裳,光著腳板,拖著遲鈍的身子,極不情愿地跟著母親,來到村口的稻田。此時正值暑假,我參加生產隊的集體勞動,算半個勞動力,每天記五個工分。
父輩們早已在稻田里,他們彎下腰,揮動鐮刀,“唰唰唰”的割稻聲,此起彼伏,田間奏響著勞動交響曲。每一次彎腰,每一次起身,都揮灑著汗水。烈日高懸,炙烤著大地,也炙烤著田間勞作的人們。汗水濕透了衣衫,順著臉頰、脊背流淌,滴落在腳下的土地里。盡管酷熱難耐,可人們的動作卻絲毫沒有減慢,一心只想盡快將稻谷收割歸倉。
收割后的稻谷,需要盡快脫粒。那時用的是人力腳踏的打谷機,兩個力氣大的男子踩著踏板,將割下的稻穗在飛速旋轉的滾筒上絞打,金黃的谷粒便紛紛脫落。脫粒后的稻谷,用籮筐裝起來,一挑挑地送回村寨晾曬。在曬谷場、院壩里,甚至馬路上都是竹席,將稻谷均勻攤開。父輩們時刻關注著天氣變化,一旦烏云密布,便立刻召集人們,迅速將稻谷收攏,以防被雨水淋濕。
那個時候,我還沒力氣踩打谷機,便跟著婦女們割稻谷。光腳下到田里,稻田里的水還算涼爽,腳底踩進軟軟的泥巴,也還有幾分舒適。我學著婦女們的樣子,左手摟住稻谷秸稈,往前一推;右手拿鐮刀勾著稻稈子,往懷里一帶,“嚓”的一聲,一把將水稻割斷,然后順勢平攤,放在左手一旁。帶穗的金黃稻禾一排排放整齊。隨著我們手臂的起落,在“嚓嚓”聲里,稻田漸漸化成一道道金黃的風景。
記憶中的割稻如同打仗。第一個敵人便是蚊子,早晨正是田里蚊子最多的時候,蚊子紛紛叮咬,令人煩躁。第二個敵人便是稻芒,刺到皮膚上很癢很難受。這再加上蚊子的叮咬,且越撓越癢,還生起小疙瘩。三是用鐮刀割稻,一個不小心就可能割到手指頭,頓時血流如注,直接掛彩。什么癢和疼,都是輕傷,即便手指流了血,在田坎邊找一株苦蒿子,含嘴里嚼一嚼,貼在傷口上,細布條一扎,又接著干。
搶收早稻結束,緊接著便是搶插晚稻。這時的稻田里,早已灌滿了水,經過深耕細耙,變得泥濘而松軟。父輩們馬不停蹄地將育好的秧苗運到田邊,開始插秧。一行行秧苗在他們身后整齊排列,綠色的希望在田野間蔓延。
插秧是個體力活。要分秧四五只,棵距行距均勻,插秧入田不深不淺,不能傷根,不能折苗,才能保證秧苗盡快成活。這門農家活,只能熟能生巧。只見父輩們挽起褲腿,赤著雙腳,踏入水田里,左手攥著秧苗,右手快速地分秧、插秧。那時實行“索索秧”, 就是在田間扯起筆直的繩索,人們依據繩索一排排地插,使秧苗均等排列,通風向陽,獲得高產。父輩們怕我插不好秧,經不了累,便叫我與另一個學生扯繩索。
即便如此,稻田仍是螞蟥的天堂。我們腰酸背痛的跟隨大人插秧的時候,螞蟥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吸附上小腿,大口吞吸我們的鮮血,直到身子被血液撐得滾圓,滾落下來。這傷口又腫又癢,就算好了,往往也會留下難以消除的疤痕。
“雙搶”時節,村寨里無一人閑著,無論老少,包括像我們這樣的十來歲的少年,都是重要力量。搶收早稻,不讓辛苦一年的收成在風雨中霉變;搶插晚稻,抓住時節播下又一季的希望。每天清晨四五點,天尚未亮,人們就被叫醒參加勞作。夜晚,勞累了一天的人們回到家中,雖然身體疲憊不堪,但臉上卻洋溢著滿足的笑容。大家圍坐在一起,談論著當天的收成和明日的農活,簡單的飯菜吃得格外香甜。
如今,當我回望那段歷史,依然能感受到那份深深扎根于土地的情懷,以及勞動人民為美好生活不懈奮斗的力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