熊幽
吉首北郊有座著名的酒谷。
好酒必有好泉,三眼泉同好酒齊名。千百年來,三眼泉薈聚山的翠影,月落井泉,碎作星辰,泉水汩汩,清冽甘甜。
時不時,從三眼泉右首山頂傳來古意綿綿的鐘鼓聲。那里有一片億萬年前古海遺落的石林,歲月把玩著石林,將它們塑成蓮花,或鐘或鼓,好奇的牧童撿塊石頭高高舉起輕輕觸擊,于是就有圓潤悠揚的樂音傳開。不知從何時起,這座山便叫“響巖山”,有古人為石林量音而作贊美詩:
是否梵中奏大鏞?
飄來遺韻泄高峰。
幾番斷續疑仙樂,
羨彼生成自鼓鐘。
響巖山不止石頭會唱歌,從山頂的上佬苗寨走出的一個人會驚你一跳,他叫吳鶴。
吳鶴,你若暫且不曉,但赫赫有名的王陽明呢?浙江余姚王陽明故居展示的部分弟子,吳鶴赫然在列。
王陽明是明代著名的思想家、文學家、哲學家、教育家和軍事家,這位飽學之士是浙江余姚人,而那時吳鶴身處的湘西深山上佬苗寨偏遠如逃界,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啊。細究,王陽明任明朝兵部主事時得罪權臣,于明正德三年春(1508年)被貶貴州龍場(今貴州省修文縣),路過辰州(今天的沅陵),其留給湘西的詩可以作證:“武陵溪壑猶深僻,莫更移家入翠微” “隨處山泉著草廬,底須松竹掩柴扉”。
幸運的吳鶴得到王陽明的眷顧。1509年,王陽明被召回任江西廬陵(今江西吉安)縣令。當他順水飛舟再次途經沅陵時,竟然不急于赴任,卻留在千年古剎龍興寺講學月余,傳播其在瘴癘荒僻的龍場所悟“心即理”思想,以內在良知體認天理為核心,強調“致良知”“知行合一”,認為真理存于本心、無需外求于物。吳鶴有幸聆聽了大師的面授。王陽明在那月余里設下的王學盛宴,其弟子鄒守益在《辰州虎溪精舍記》描繪:“一時從游諸彥,如唐柱史房祤、蕭督學繆,千余人切琢正學,剖剝群淆,若眾鳥啾啾獲聞威鳳鳴也?!睆倪@幅圖景里,可以感受得到吳鶴內心的澎湃和豁然開朗,他的執著和悟性得到王陽明賞識,一個月后,王大師前往江西赴任時,即帶吳鶴隨行成為其關門弟子。
學成歸鄉,吳鶴在家鄉上佬及附近的然垴、三岔坪、司馬溪、鰲魚峰等村寨設塾啟蒙,傾情授業。
我想翻越響巖山。
硬化的水泥村道從酒谷右旁的國道掙脫身,在郁郁蔥蔥的草木間窸窸窣窣蛇形而上。正值早春季,樹啊,藤啊,草啊,從深綠到翠綠到淺綠再到嫩綠,大自然這雙巧手將坡面洇潤得如此妥帖。車在明媚的底色里盤旋,山花在車窗外探出青嫩的身子和秀麗容顏,濃濃淡淡的花香、草木的清香和著從酒谷彌漫而上的馥郁酒香,沁人心脾。
不過一刻鐘,到入寨山坳,距山頂百十步之遙。肉眼下意識掃描一番,終不見傳說中的七棵巨大古桐樹。寨人先輩栽桐樹作風水樹,啄木鳥喜聚桐樹繁衍生息,在樹干啄出參差洞穴,風來風往,樹干成了簫笛,曲音飄散,天籟般動聽。
響巖山在湘西算不上名山,為何頻得古代文人雅士美贊?也許與寶峰寺有關。
矗立響巖山山頂的寶峰寺,距山坳百十步之遙,建于明初年,毀于上世紀那個特殊年代,而眼前有些簡陋的寶峰寺是村人捐款在原址所重建的。傳說,青少年時期的吳鶴經常來到寶峰寺幫助抄寫經文和讀書,他清心寡欲、潛心學習的習性養成,或許與這段經歷有關。
登頂響巖山,眼前的景象,在一張衛星圖上見過:遠遠近近的山脈從遠處呼嘯而來,滯于上佬。上佬先人巧妙地在群峰的罅隙里安身立寨,四周群山擋風擋雨,擋風火狼煙。不管是起初的茅草房,還是后來的青瓦木屋抑或是現代新式樓房,依山就勢,掩映于樹影花草里,氣韻古老又清新。
水泥路越過響巖山頂,向南緩緩滑落幾丈,逶迤于上佬苗寨。腳步任由路旁一長排粉艷的棋盤花引進一家潔凈的院子,院落里一棟青瓦木屋伴著一棟紅磚樓房,無聲進行著代際傳遞。一位80多歲的阿婆從木屋走出,手舞足蹈的愉悅,笑臉燦如棋盤花。
還有一叢叢翠竹,一棵棵橘樹柚樹李樹和桃樹、一蓬蓬南瓜絲瓜和冬瓜,隨意長在房前屋后,姿態茁壯而歡欣,枝葉和花朵間翩飛著各色蝴蝶,跳動著嘰喳的小鳥。雞鴨鵝和小狗大狗撲騰于路邊草叢,或嬉戲于淺水款款的溝渠。寨前一丘稻田禾苗正壯旺,三五尾稻花魚噗地躍起,烏黑的小腦袋一閃一閃,幾只懵懵懂懂的小飛蟲旋即被啜進肚腹。寨中那口百年泉井,激情依然,嘩嘩嘩從泉眼里跳脫而出。二三老婦人在井前洗菜洗衣,被歲月搓皺的臉,自在而愜意。一塊純藍的天幕馱著一朵胖胖的白云落在井泉里,瞬間即被洗菜的老婦攪晃,幻化出堪比上佬四周古老的八大景觀。
在上佬苗寨,第一次聽到“細巖細鉆”這個詞。那塊“細巖細鉆”老宅地,是舊時光的熔爐,積淀著吳氏先人創下的輝煌。
這是吳鶴的故居遺址。一個老人的下巴朝那個地方努了努,說“富看細巖細鉆”。又解釋,在以前,有能力用細鉆雕刻墻基就算了不起的富裕人家了,那得費工費錢??!
這細巖細鉆的屋基,由寨西一角急急徐徐一級一級沿一脈小嶺砌上去,攔擋住碎石泥土,砌成幾綹長條形梯級宅基地,宅基地面朝正東方,隨行的還有一條彎轉的青石入戶路。墻基和入戶路的石條,大小長短不一,細鉆雕刻的紋路在青苔間依稀交錯,古樸又不乏細致。
從這條青石板路走出的,不乏閃光的人物,他們的足跡,銘刻在吳氏的族譜和史書上,烙印在一代代后人心的最深處:除了教育家吳鶴,有欽命二品頂戴賞賜花翎加五級鎮守青山口總兵吳國鎮,誥封光祿大夫吳國輔,欽命三品頂戴賞花賜安徽青陽協署理山海關總兵吳鳳滕等等,而吳鶴是最閃光的那顆星。
除了在上佬附近設塾啟蒙,吳鶴后來在山下一處叫鰲魚峰的小山包設蒙館,開啟苗語和漢語雙語教學,漢文化得以開啟,文化交融方興未艾。文明之燈在鰲魚峰越來越亮,不管樵夫牧童,不論貴賤貧富,皆得到悉心教誨。
星星之火可以燎原。吳鶴之后改朝換代,文脈卻不斷延續,清初在鰲魚峰建無溪書院,書院內設鶴公祠感念吳鶴,大門兩邊掛吳鶴所撰對聯,供世世代代弟子誦讀:
讀法書畏刑,讀兵書畏戰,讀儒書刑戰不畏;
耕堯田憂水,耕舜田憂旱,耕硯田水旱無憂。
千年田土八百主。吳鶴的后人有的像其先人一樣另擇風水寶地開枝散葉了,比如,陪同參觀的村支書吳誠,其爺爺的爺爺即遷移到了山下酒谷旁的白果坪小寨。
上佬成了故土,成了重新出發的地方,成了后人的精神營養土。吳誠說,他由外出務工的青澀大學生,到回鄉帶領村民依托酒谷和酒鬼酒工業園創立倉儲項目,實現村集體經濟收入翻番目標的致富領頭人,再到考上公務員,皆是因為先輩精神的濡養和指引。他領會到了離開和重新出發的含義,就像祖先吳鶴走出上佬,師從王陽明,學成回歸,提早點亮湘西文明之燈一樣。
其時,我們的視野出現一大片霧氣彌漫的水,沒有明顯的岸。樹木芷草與水共生,樹枝垂在水里,樹葉浮在水面,芷草附著石縫樹根,半露半藏,任由調皮的魚蝦和起起落落的蜻蜓弄皺水面,一圈一圈波紋摩挲草木根莖葉片。
“高山有好水,不是詩啊!是真真實實的存在。”有人嘆道。
吳誠接過話介紹,眼前只是二百多畝水面的小二型水庫一角,豐富的地下泉水和良好的積雨功能保證了水庫從未干涸,大片森林更是水庫強有力的保安,這里成了野生魚蝦和野鴨的天堂,曾目測過的野生魚重達二三十公斤。
驚嘆的同時,思緒卻越過森林,飄向山下酒谷那口三眼泉,還有三眼泉釀造的那些著名美酒。那泉,那酒,一定與面前的山嶺峰巒樹木藤蔓山花有關,與這座巨型葫蘆樣的上佬水庫有關。
果然,有淡淡的酒的馥郁香彌漫在鼻息里,是經由早春里的雨露星辰花草樹葉過濾的迷人的香……
